清晨,当阳光透过窗户打在背景布上时,肖佳便开始自己一天的视频录制工作。
肖佳是中国第一位盲人化妆师,今年是她成为职业化妆师的第8年。从2015年起,她接触到了盲人化妆技术,随后开设了个人工作室,为视障人群化妆和提供化妆培训。2016年,创建了公众号“佳佳美丽说”,开设了很多面向视障人群的化妆课程。2020年初,肖佳关掉了线下工作室,将所有的课程转移到了线上。
曾经的她不敢爱美
一个视障女孩曾经在文章里描述:我从小到大都是穿爸爸的裤子,我从来没有碰过化妆品,从来没有逛街、穿过漂亮的裙子,也没有自己的衣服。因为他们觉得,我不用出门。
肖佳可不是这样的,她见过这个世界的五彩缤纷。在14岁确诊视网膜色素变性前不久,她还在画室里学习素描,理想是成为一个动漫作者。
直到高一一场考试,她发现自己看不清答题卡,暑假去了广州的医院,检查出视网膜色素变性。医生说,她会在20岁时完全失明。
21岁那年,她开始走路撞人,撞上面前的障碍物,在马路中间狠狠摔跤,摔断了漂亮的高跟鞋。
肖佳彻底失明了,爱美这件事也远离了她。“看不见好像让我失去了变美的能力,即使内心很想,也觉得自己做不到。”
和大多数盲人一样,从盲校毕业后,她开了家按摩店做起了按摩师,过着平淡的生活。但她并不开心,渴望摆脱这种压抑的生活。后来,她认识了现在的老公,在他的鼓励下,第一次试着独自拿起盲杖走出去,并最终离开了按摩店来到北京,有了家庭和孩子。
一次,肖佳受邀参加一个盛大的晚宴。宴会上,嘉宾身上弥漫着好闻的香水味,高跟鞋落在地板上发出悦耳的声音,肖佳能想象到,她们的妆容应该都很精致。当天,她穿了一件波点连衣裙,脚上蹬着一双运动鞋,整场宴会的女性,可能只有她和同来的盲人同事是素面朝天的。那时在肖佳周围,没有一个盲人会化妆。
她心里有个疑问越来越大,为什么盲人就不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?为什么那么多对残障女性的报道,都是惨兮兮的样子?
2014年,肖佳在北京一家公益机构做速录员,恰巧机构举办了一场培训视障人士化妆的活动。
现场,三位化妆师站在台上演示,肖佳是模特之一。妆前拍一张照片,妆后拍一张照片,两相比较,化妆师夸赞肖佳:“你化完妆怎么像萧亚轩!”
“那我可以自己化吗?”肖佳问。
化妆师把眼影盘放在肖佳面前,“你能看到这上面的颜色吗?”
“眼影盘在哪里?”
所有化妆师都打了退堂鼓,明确告诉肖佳,教不了她。
靠触觉来弥补视力
后来,肖佳的丈夫蔡聪在制作一本残障人士杂志时,恰巧在外网发现了一个叫Lucy的英国女孩。她是盲人,在网上教化妆。因为语言的关系,肖佳听不懂Lucy讲授的技巧,但她决定自学化妆。她笃定,英国的Lucy可以,自己也可以。
借助读屏软件,她学习了一堆美妆文章。着手操作时,疼成了化妆留给她的最初印象。涂完睫毛膏的眼睫毛,每次眨眼睛都直流眼泪。没拍均匀的粉底,也总招来明眼同事问,“怎么脸上都是白点?”
她曾买来被称为懒人福利的滚珠眼影棒,在眼皮上滚出一条魅惑的蓝色眼影,想象自己是刘亦菲版《神雕侠侣》中的李莫愁。但刚要出门,就被婆婆一把拉住。“肖佳,你是撞门上了吗?”她眼睛上的一片蓝色,从眼尾延伸到眼头,又从眼睫毛爬到了眉骨。
她曾叫丈夫感受自己的妆容,他伸手来摸,发现睫毛都粘在了一起。回忆起这一幕,肖佳忍不住哈哈大笑。她后来才知道,这叫“苍蝇腿”。因为睫毛膏用得太多,睫毛像不规则的苍蝇腿一样又粗又硬,一眨眼睛就戳眼球,很痛。
慢慢画多了,肖佳才渐渐知道,原来涂睫毛膏是不会疼的。她先用手指头模拟涂眼睫毛,再用笔模拟。她感觉到,睫毛膏要以合适的力度刷到睫毛上,就像是小苍蝇飞在上面一样。她不断重复,直到能够精准地“捕捉到那只小苍蝇”。
就像这样,视力的缺乏,靠敏锐的触觉弥补。
画腮红时,肖佳感觉有个小扫把在脸颊上移动;唇釉有点像抹在嘴唇上的蜂蜜;口红接触嘴巴的感觉像牛油果。
化眼影时,眼皮和指腹之间会有一层细滑的粉,像在不太厚的雪地上滑。她要细心控制“雪的厚度”,把控每一次粘取、涂抹的力度,三下是淡妆,七下是浓妆。
肖佳的妆容需要修改的地方越来越少,她也渐渐不需要别人帮忙再查看。有一次,她画了一个冷色调妆容出门,经过天桥底下找人问路,对方却说:“你是个假盲人吧?你看不见怎么会化妆?”
听了这话,肖佳心里很复杂。这算是对她化妆能力的认可,但也代表着大多数人的认知——盲人不会化妆。
这关乎尊严和体面
肖佳的第一个学生是自己找上门的。那天,一个内蒙古姑娘给肖佳打来电话,“你可不可以教我化妆?”肖佳没有问为什么,学化妆不需要理由。
第二天,按照自己的习惯,肖佳给对方配了一套化妆品。她将各个瓶瓶罐罐包装拆开,用纸条或小珠子做了标记,比如在颜色不同的眼影盘上,贴上不同颗数的珠子做区分,然后重新包装好,给学生寄过去。每天晚上,她会花一个小时,通过微信语音一对一教学。
如何准确表达是关键,肖佳试着描述怎么用敏锐的触觉代替视力。比如,用手指把粉底像满天星一样点在脸上。她认为这已经是非常细致的描述了,但学生会问,满天星是什么?对于先天性失明者,她们对这个世界没有具象的观感。肖佳不得不转换表述,“像弹钢琴一样,食指中指无名指来回在脸上点,按照顺序,一层一层像芝麻粒一样把全脸都点到。”
第一个视障学生的教学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,之后的一年,肖佳用同样的方式教会了很多视障女孩化妆。其中,有想给孩子展现美好形象的宝妈,有想亲手给自己化妆的准新娘,也有希望登台演出的大学生。
肖佳说,对妆容的追求是一件关乎体面与尊严的事。
2020年疫情后,肖佳在网上办起了针对视障人群的“21天彩妆课程”,针对先天性失明的学生,肖佳只能告诉她们,眼影盘的哪几格是深色,哪几格是浅色,却没有办法告诉她们蓝色是什么,白色是怎样的,而想象与现实间可能存在巨大的鸿沟。
现实中,在眼皮那么狭小的空间上,她们依然没法化出更有层次感的眼影,包括用镊子贴上假睫毛这样更精细的操作也很难做到。
肖佳也知道,她所教授的方式,很难完成精细化的动作。在她家里,有一个占据了整面墙的化妆柜,满眼都是瓶瓶罐罐,光口红就有50多支,她依然在尝试改进针对视障人群的化妆方式。
肖佳也说,技术造就的是“可以看见的美丽”,但对于美的追求并不停留于此。就好像当你面对一片美丽的湖景,除了看见那一汪蓝蓝的水面,还能感受到空气中温润的湿度。视障群体对美丽的追求也是如此,缺陷并不影响什么,真正的美是热爱接纳自己,成为更好的自己,“甚至,看不见这件事,都会构成我的独特之处,成为我独一无二的存在。”
综合《北京青年报》《北京晚报》《方圆》报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