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1岁的何祚欢,耳聪目明,说起评书、唱起京戏来,中气十足,只日常动作略有迟缓,让我们想起他的自传书名——我叫“活着欢”。
6月10日晚,他在家中书房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,随口来了一段湖北评书——“四川省华蓥县城南有座华蓥山,高低起伏连绵不断遮了半边天啊,看去,只见山靠山山套山山山环抱,岭及岭岭叠岭岭岭相连……”信手拈来的熟稔麻溜,听得人瞠目结舌。第二天是文化和自然遗产日,当晚何祚欢要带徒弟们一起登台,何老笑称:“我今天多说说唱唱,也有好处,这可不就是开嗓了吗!”
第二天一大早,2021“中国非遗年度人物”揭晓,作为湖北评书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,何祚欢榜上有名。对此殊荣,何祚欢说,就想快点多传授给年轻人一些东西。
从汉正街到说唱团
说最地道的武汉话
何祚欢生于殷实的商人之家,家在汉口城市之根——汉正街,他是汉口听评书长大的孩子。而成天泡在书场的叔祖父,每天回家来,都会说上一段当天听来的评书,那绘声绘色的讲述,是爷孙俩每天的快乐时光。
热爱让他小学时萌生了去应考汉剧演员的念头,却被父亲阻拦,说“要去就打断你的腿”。父亲一心想让他受高等教育,但家道中落。学中师不要学费,何祚欢去上了师范,他也喜欢当老师,高高兴兴地进了学校,也高高兴兴当起了学校的曲艺队长。
毕业后何祚欢被分配到武汉市第四职工业余中学教语文,教学之余经常登台演出。很快,大家都知道了四业中有个何老师,会说相声。学校支持何老师,给做了大褂,买了一套鼓、一副快板、一把京胡、一把二胡,就这样,会说相声的何老师,成了汉阳孩子们的偶像。
1962年,《红岩》出版洛阳纸贵,一个单位只买得到一本书,一本书被拆分成六本大家轮流借着看。何祚欢开始用湖北评书讲《红岩》,没想到场场爆满,几个月下来就讲到了100场。
1963年8月1日,喜欢说书的何祚欢成为武汉市说唱团的一员,师从团长李少霆,从事湖北评书表演。这一讲,就是六十年。
六十年里,何祚欢用武汉话,把湖北评书艺术传播到荆楚大地。听他的评书有个感受,他的武汉话像与平时听到的武汉话一样又不一样。记者曾在采访中与武汉歌手冯翔谈到这个问题,他也是个深研武汉话的人,在他看来,“何祚欢是武汉话说得最好的人”。
6月10日晚,何祚欢向我们现场揭示这其中的秘密。中国各地都有评书,湖北评书是讲武汉话的评书,它语言准确,兼具音乐性和叙事明快,整个风格都讲究一点武汉人的火爆。“武汉地处国之正中,武汉话兼及南北,余韵悠长,节奏短促。日常说话截断,但展开的话,唉,都不知道怎么美了。”对于武汉话,何祚欢是发自内心的喜欢——“小时候听武汉女人讲话,听陈伯华说话,都是温柔绵长的,这个语言美啊!”
从生活中来到舞台上去
练最扎实的基本功
武汉艺术创作研究中心国家一级编剧李冰是与何祚欢相识近30年的“忘年交”,在他眼里,何祚欢绝对不只是一个曲艺演员,而是一名真正的杂家,谈起武汉历史、书法、中医、茶、酒,他都精通。
确实,兴趣广博的何祚欢从“戏码头”武汉汲取了无穷无尽的艺术养分,造就了他的多才多艺:他会拉二胡、京胡,会吹箫;能给戏曲谱曲,配唱腔;说过相声、快板,也唱过大鼓。
在进入说唱团之前,何祚欢就一直自觉练功,练得还挺专业,以至于到了武汉说唱团,他第一次登台,就赢得了观众的碰头彩(报了演员名字,观众就鼓掌)和翻头儿(被要求返场)。
当何祚欢因小有名气被一纸调令调进说唱团而成为正式演员后,他就到处找老师教他,“从进入这个行当,我就认定各行各业的行家为自己的老师。从刚进说唱团,我就到处找老师练台词。一直到1976年,我还在找县里说书的小孩,帮忙练身段儿”。
直到现在,何祚欢走路时还经常念念有词,很多人都发现他这个特点,有人问何祚欢“你走路的时候嘴里在干什么”,“我嘴里在念台词啊!”因为非遗日当天有演出,他这几天嘴里念的都是《红岩》的台词。
尽管登台已经六十年,但每一次上台前,何祚欢说他还会紧张,要兴奋。“一到了台上,那个状态啊,就嘴不一样喽!演员要是没有这个兴奋,那是没有前途的。”
从老汉口到新语言
艺术与时代共成长
从进入说唱团之初,何祚欢的身份就不仅是个评书演员;他也一直践行着一个好的演员要能写作、会创作,能从生活中发现故事,反映社会,能与时代共同成长。
多年以来他除了戏曲创作,还写小说,写随笔、散文、杂文,写诗,在媒体上开了很多专栏,早已跳出说书人的写作要求范围,“1980年后,我每年要有20万字创作。只有有了足够的思考,才能让舞台不脱离生活和时代”。
直到今天,何祚欢还记得,最开始激发他去反思自己的是1964年,那天他走在路上,突然背后几个年轻人冲着他喊了好几嗓子“话说1948年嘞”。回去之后他一琢磨,就意识到一个问题,那种模式,不就是自己惯用的评书开头吗?总是选孤胆英雄的惊险奇题材,已被公式化了,得赶快改弦易辙。
刚好碰上全省青年汇演,何祚欢相中了李准的电影文学剧本《龙马精神》,讲生产大队队委韩芒种,把家里买猪娃的钱垫了为队里买马的故事。他将之改编成为《芒种喂马》的评书,闭关写作一个星期,并在一场场演出中不断完善作品,直到一次演出中,他的最新版本中加入评书传统手法和口技,结尾处一声马嘶,观众掌声叫好声“掀翻屋顶”。
之后,何祚欢的评书题材、风格不断变化,表达方式不断适应,写出许多让观众和自己都动情的作品,1980年《挂牌成亲》获得全国曲艺新作品一等奖,1983年《杨柳寨》获得南方片汇演一等奖……
改革开放之初,他写《彩电风波》,在舞台上一个人说了两个半小时,听得观众全程不离场。汉正街成了全国小商品市场标杆,他去现场搜集素材,写了小说《养命的儿子》,被《新华文摘》转载,引起文学界关注。“我为什么写小说呢?小说是最好的思考方式。”
武汉的小吃、武汉的大桥、武汉的商场、武汉的地铁……在与时代共同成长的六十年里,何祚欢的评书说遍了武汉的点点滴滴,也为武汉的商业、武汉的街市、武汉的舞台艺术出书立传,他的舞台、他的艺术,牢牢扎根在脚下这片土地。
从小老师到大先生
文化传承一直在路上
6月11日,在得知自己获得“中国非遗年度人物”后,何祚欢说:“这不光是一种光荣,还有一种压力感,传承人传承人,你总要传承吧。”六十年舞台生涯,何祚欢在传承二字上,从未懈怠。
湖北曲艺家协会主席陆鸣说:“我从小在收音机里听着何祚欢的评书长大,后来又是因为他的慧眼识珠,我才得以进入武汉说唱团,可以说,他是我艺术道路上的引路人。”陆鸣回忆,1987年,时任武汉说唱团团长的何祚欢,决定让大家都去湖北大学进修。这个举动在武汉是破天荒的,当时其他院团的演员也跟我们一起去进修,这段经历,对武汉文艺人才的素质培养非常重要。
1995年,何祚欢在武汉发起邀请,请全国说书名家来武汉,参加首届江夏书会,希望兄弟院团带着新创作,给评书注入新的活力。对年轻一辈,他还在向他们推荐适合年轻人的新作品新语言。
一直到今天,何祚欢都在带徒弟。这些年,他也收女徒。他每年跟年轻人讲课,排节目,跟徒弟们的排练,都是一对一,这个行业,什么都要亲力亲为,要手把手。
在何祚欢看来,评书是个叙事艺术,没有说书人时人们也会讲故事,“它在日常随时发生,这个行当怎么说都不会灭亡,这点我绝对有信心”。
6月11日晚,都市茶座剧场,何祚欢和徒弟们上演了精彩的师徒专场。何祚欢一身黑色西装,选择了当年进入说唱团的首部长篇评书《红岩》节选,说“这是纪念也是传承”。何祚欢对观众说:“我有11个宝贝疙瘩,其中有两个是非遗传承人。”女徒弟郭春玲,就是其中一个非遗传承人。她在表演完何祚欢为她创作的评书《美人店里蝴蝶面》后,接受记者采访时说:“何老师,是一位真正的说书先生,他担得起先生这两个字。”
记者徐璐李皖